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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章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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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清晨,張春生起得格外早了一點。

他照例是光明正大的進了上房堂屋,不急著撤走昨夜的浴桶,而是先嘩嘩的倒洗臉水,又把牙刷浸濕了,放在牙粉盒子裏蘸了蘸,再把它橫架在搪瓷牙缸上。

然後夾著一份報紙推門進了臥室,他迎面只見何若龍彎腰背對著自己側躺了,露出大半個白脊梁,顯然還在酣睡。而小鹿欠身睜了眼睛,將一根手指豎到唇邊,很斬截的做了個噤聲的動作。

然後對著張春生一揮手,小鹿低聲下令:“出去!”

張春生退了一步,又退一步。往常這個時候,小鹿應該是擁著棉被半睡半醒的,非得他讀過好幾條新聞之後才能徹底睜開眼睛。然而此刻小鹿顯然是早醒透了,醒得雙目炯炯有神,睫毛尖上都顫著精光。

等張春生神情木然的退出臥室了,小鹿拉扯棉被,為何若龍蓋住了後背。

棉被剛剛蓋好,何若龍猛一哆嗦,忽然在夢裏哭喊了一聲——走腔變調的,真是哭喊!

小鹿連忙用力推搡了他,而他一推即醒。睜開眼睛向上望了小鹿,他的額頭上見了汗。呼哧呼哧的喘了一會兒,他開口說道:“我做噩夢了。”

小鹿發現他似乎是常做噩夢,忍不住問道:“你夢見什麽了?”

何若龍沈默了一會兒,重新低下了頭:“夢見我殺人放火,給我爹我娘報仇。”

他露在外面的寬肩膀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:“那戶人家裏有小孩兒,我放火的時候,小孩兒在屋裏哭,我在屋外哭。我恨透了他們家,我要把他們家斬草除根……我就放了火,我把他們全燒死了……”

小鹿摸了摸他汗濕的短頭發:“心狠手辣。”

何若龍擡眼看了看他的臉,然後閉上眼睛摟住了他。

日上三竿的時候,小鹿和何若龍終於起了床。武魁得了差事,去成衣鋪給何若龍找合體的貼身襯衣褲。

中午的時候,穿戴整齊的兩個人相對而坐吃午飯。吃完這頓飯,何若龍就得回跑馬營鎮了。他現在正處在要緊的關頭,年關將至,土匪的日子也不好過,他須得一手端著飯一手端著槍,軟硬兼施的把那幫亡命徒收到自己麾下。

因為又有了要下雪的征兆,所以何若龍吃飽喝足之後,便急急的出了發。這一趟他是滿載而歸,小鹿把羅美紳用來換糧食的軍火全給了他,因為他那邊正處在發展的時候,一切都缺乏,多得一把片刀都是好的。

何若龍走得匆忙,在院外上了馬之後,只回頭看了小鹿一眼。他五官分明,喜和怒都是一目了然,看人一眼,也看得很深很重。

看完這一眼之後,他告訴小鹿:“你別過去,過幾天我還來!”

小鹿穿著單薄的軍裝站在門前,沒說話,只莊重的一點頭。

等到何若龍帶著隨從策馬走遠了,小鹿轉身回了院子——剛一進院門,雪花就飄下來了。

天陰,雲重,天空是一副晦暗的水墨畫。小鹿把雙手插進褲兜裏,站在院子中央仰起頭,閉著眼睛做了個深呼吸。

隨即他快步走進書房,獨自一個人坐到書桌前,寫寫畫畫的度過了一整個下午。

傍晚時分,他在堂屋裏吃晚飯,張春生進書房為他收拾書桌。書桌其實沒什麽可收拾的,小鹿利索,用過的稿紙都整整齊齊的擺成一摞,他翻過幾張看了看,見上面亂抹亂畫,也看不出畫的是什麽,唯有一雙眼睛的確是很像眼睛,而且是何若龍的眼睛。

沒等他把寫過字的稿紙挑出來扔進字紙簍,堂屋裏的小鹿忽然說話了。

小鹿喊道:“小張,會做針線活兒嗎?”

張春生下意識的打了個立正:“會……會一點兒。”

“抽屜裏有一沓道林紙,你用粗線把它訂成本子。”

張春生答應一聲,低頭拉開抽屜一瞧,果然看到了厚厚一疊雪白好紙。

張春生采取裝訂古書的方法,用粗針和粗線把一沓道林紙制成了線裝書,上下還各加了一層新牛皮紙,充當書皮。

第二天上午,小鹿無所事事,打開張春生給他訂好的白紙本子,他開始寫詩。每首詩至長不過四五行,也不必押韻,是最自由化的新詩。他國文的程度比較平常,想要抒情的話,也就只能寫這種詩了。

他寫詩也像做賊一樣,每一首都是語焉不詳,任誰讀了也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麽。何若龍來了,他有欲望;何若龍不來,他眼不見心不亂,連欲望也沒有,就只是有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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